一封没有寄送地址信

　 一封没有寄送地址的信 曹军庆 花儿，你好！

　花枝，你好！

　花骨朵，你好！

　你还好吗？可是我到底应该叫你什么呢？你姓花，这世上姓花的人真还不多。你还记得吗？从前我给你起了很多名字。花儿，花枝，花骨朵。可多了，我一会儿给你起一个。实际上你身份证上的名字是花谷。花谷，花谷，你叫个花不落不行吗？常言说，花无百日红。你呢，花不落，就跟日不落一样，多好。你笑，还是花谷吧。既然叫花谷，不如加个字儿，我要叫你花骨朵。一叫就喜欢上了，喜欢叫你花骨朵。在我们那个的时候，我呻吟着唤出你的名字，唤的就是花骨朵。我这样唤你，你便颤抖。你是多么容易颤抖啊。只要高兴你就会颤抖。以前你颤抖我以为只是因为恐惧，之后才知道快乐你也颤抖。我这是在给你写信呢花骨朵。从出生到现在，我都没给人写过信。以前不明白人和人为什么要写信，现在我却在给你写信。这会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。因为我有时间，我的时间太多了。你可能不太相信，我将在这里待上两年。两年时间多么漫长啊。

　你肯定不知道我说的这里是哪里。顺便告诉你吧，我在戒毒所里。你离开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。我吸上毒了，这是其中一件，还有别的事。我被强制戒毒，这也是我有时间给你写信的原因。我要把所有那些事情都告诉你，慢慢讲。告诉你，对我自己也是个回忆。给你写信，仿佛在写回忆录。写我自己的回忆录，写我们两人的回忆录。现在就写回忆录是不是太早了？是不是已经到了我们人生的暮年？想想有些寒心。但我还是要给你写信。这年月谁还会写信？早不写了，发个短信，发个微信就行了。写信太古老，是过去时候的事。

　我这里没有手机。手机被没收了，禁止使用。工作人员以及来访者都不得使用手机，何况我们！没收了手机人就变成了瞎子，变成了聋子。可是话说回来，就算有手机，我也联系不上你。QQ 也好微信也好，或者电子信箱，没一样能找到你。你全都停用了。所以，我只能选择写信给你花骨朵。这也是我唯一的选择。两年里，所有的日日夜夜，只要有一点点空闲我就会给你写信。当然，即使这封信写好了，我也不知道能寄往哪里。你很有可能收不到这封信。没有地址。一封信没有寄送地址，就像鸟儿没有翅膀。花骨朵你在哪里？我明白我在写一封无法寄出的信。无法寄出也要写。

　写信能帮我消磨时间，度过两年光阴。我还给儿子写信，我们的儿子。他还小，等他长大了可以读我的信。

　我在这里碰到了一位作家。他答应我，把我写给儿子的信带出去。不过，听了我讲你的故事，他表示没办法把信寄到你手上。请原谅我花骨朵，我把我们的故事也讲给他听了。作家是个写书人。至于你的下落你的地址，我都不知道，他更不会知道。他在这里采访，听说正在写一本名叫《会见日》的书。作家说哪怕这封信寄送不到你手上，他也可以把信件收录在他的书里面。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，才把信交给他。花骨朵我想或许某一天你也能读到这本书。天意是猜不透的谜，不要错怪天意。你若读到《会见日》这本书，也就可以读到这封信了。万一你读不到，也会有其他读过此书的人读到它。

　这封信不会无人阅读。一想到这个我也全身颤抖，我们的故事将在天下流传。

　花骨朵我第一次见到你时，你才 15 岁，我 25 岁。我记得你眼神里有股狠劲，宁折不弯和不畏生死的狠劲。那种眼神无疑经历过大事情。但是你的面孔却又稚气未脱，你漂亮得令人窒息。你的身材渐趋成熟，却又没有成熟女人的雍容饱满，还留有柔弱易损的弧线。你还处在由孩子到女人的神秘过渡阶段。这个阶段转瞬即逝，因此也是个残忍的时期。能够遇见你真是奇迹。感谢上苍，感谢武汉。那还是你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吧？你坐在街边，身旁放着简易行李箱。此处这个细节有些模糊，需要求证于你。我有时记得你坐在街边，身旁放着小箱子，有时又记得你就坐在小箱子上面。

　我有些纠结，你能告诉我吗花骨朵？你是坐在街边还是坐在箱子上？你以手托腮，冷漠地注视着行人。我开着拖菜的小货车已经从你身边开过去了。尘雾蒙蒙的街道。进出白沙洲菜场都要从这儿经过。蔬菜集散地以前在武泰闸，那里人口太稠密，地方狭小。白沙洲长江大桥建成后，就迁到这里来了。我每天从老家收集新鲜蔬菜，送来批发给菜贩子。从你身边过去老远，脑子里还在浮现你的模样。你不像等人，也不像要去哪里。那样子就像是在拒绝一个又一个不好的念头。那些念头是从你内心冒出来的，因此你在和自己搏斗。我在大街上强行掉头，又把车开回去。正如我知道的那样，你还在老地方。我停下车，问你为什么坐在这里。你说，你没地方可去。你眼睛里有种欲哭无泪的东西，和你的年龄不相称。我说，可以请你跟我卖菜吗？你看着那辆灰头土脸的小货车，忽然笑着说，你可以学会卖菜。

　你答应我了，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高兴吗？我跟你说过，我是个骄傲的男人。在你面前，我没有脾气。我比你大十岁，可是很多时候我宁愿由着你拿主意。我折服于你，你性格中有决绝的一面。很久以后我才了解你的身世。决绝或许与你的经历有关，或许没关系。你做什么都有无悔的姿态。有来无回——在你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。纵然把摇篮当坟墓——又有什么不可以？ 我当过兵，我父亲年轻时也当过兵。父亲笑称，我们是军人世家。我初中刚毕业就进了部队，复员时还不到 20 岁。父亲在老家有耿直正派的名声。我回来时，老家正在修村村通公路。我们村有两个人想承包修建。一人去找村支书公关，另一人找村主任公关。我是第三个人，不找村主任，也不找村支书。我直接去镇里找镇长，跟镇长说了想法和措施。镇长看我思路清晰，又是复员军人，说话做事靠谱，就把项目给了我。这是我做成的第一笔生意，挣到 50 万块钱。我才 21 岁，已经很有钱了。

　村里有个女孩想嫁给我。她父亲和我父亲很熟，还在我们小时候，他们之间可能有过相约做儿女亲家这类戏言。女孩很普通，容貌平常，几乎还有些丑。可是有心计，她在我们村里的服装厂上班。有很多农民办工厂。她老是加班。我对她没什么感觉。但是我父亲老在我面前说她是个靠得住的女人。靠得住比什么都重要。都是知根知底的家庭。女孩下了夜班就来找我。我和同伴在村口喝啤酒吃烧烤，她也来找我。怕走夜路，要我送她回家。她这么做是要给别人看，故意把我们的关系弄成那个样子，并且传出去。

　不久，我们的关系在那个地方已是人尽皆知。我很被动，有口难辩。有一回，我送她回去，她告诉我她父母不在家。他们到外地去了。我那时喝了好几瓶啤酒，有些醉意。她要我进去洗把脸。洗把脸你舒服些。也就是那次，我们上了床。接着她说怀孕了。花骨朵我当过兵，我是个负责任的人，我们家也是个讲面子的家族。既然这样，我就娶她吧。虽然我内心非常不情愿，但我还是要和她结婚。结婚后我才知道真相。她并没有怀孕。所谓怀孕是对我撒谎。她辩解说这么做是因为爱我，害怕失去我。我都羞于说出这个事，这么没有创意的桥段，都被许多低劣的肥皂剧用烂了，我居然还会上当受骗。我一气之下离开家，来到县城，住在酒店里。成天和几个朋友喝酒打麻将，排遣被骗的痛苦和愤怒。过着公寓生活，酒店一天要付 100 多块钱，我愿意付钱，不回去。我以前很节俭，现在不节俭。

　不过我不赌博。几个朋友摇骰子，押单双。我看他们玩，自己不玩。看过好多次，小小骰子风云际会。有一次，单双出得太怪异了，竟然连着出,27 次单。没人想到会出这么多单。出到第 19 次，有人开始赌双。押双的金额和人数不断增加。但是摇出来的结果还是单。到后来，每再出现一次单，都会引发惊呼。很多人输得惨。人们不是在赌单双，仿佛是在赌那个双将在什么时候出现。我站在那里，手心出汗，全身出汗。我在心里默念，以意念默念出单或双。每一次我都正确。单连着出到 27 次时，看到那么多人押双，我在心里喊道，你们押错了，还会出单。果然又是单，一片哀叹。我默算了一下，如果每次都押上钱，我能赢多少。这一算吓了一大跳，身上出了更多汗。那是个天文数字。单已出到 30 次，马上是第 31 次。骰子魔了，它的跳动具有不可逆的魔性。很多人醒悟了，回过头又去押单。他们不相信双还能出来。可是我心里默念，这次肯定是双，不可能再出单。单到了穷途末路，运数穷尽了。我内心的声音那么坚定。我决定赌一把，只赌此一把。我不是做工程赚了 50 万块钱吗？我把 50 万银行卡押上去。我押双，义无反顾。

　结果出来了花骨朵，还是单。我赌早了一把，就只早了一把。下一把，连着的第 32 次，即我把所有钱输光之后，双出来了。那天晚上我躺在县城酒店里，痛不欲生。我两手空空地回到村里，我必须离婚，不能不离。

　我前妻后来嫁给村头烧烤店老板。我要谋生，这才想到去白沙洲卖菜。把我们乡下的蔬菜收集起来，再用小货车拖到白沙洲菜场。正是在那里我遇见了你花骨朵。我们见面的地方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。可是我不记得你是坐在街边还是坐在行李箱上。你说你是江夏人。江夏是武汉的一个区。以前是武昌县，县城在纸坊镇。你不住在镇上，而是住在偏远乡下。你面色寒凉，有侠气，很像古代女侠。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，你是那种甘愿提着自己脑袋去办事的人。你并不开心，看上去郁郁寡欢。卖菜不能挣很多钱，勉强糊口而已。我们在一起过了两年多，你快到 18 岁。17 岁多一点，18 岁还欠几个月。之前我没有碰过你，不是我不想碰，是我无比艰难地忍住了。

　这时候——两年多之后，我们才同居，没领结婚证。你说不需要那东西。好吧，你说不需要那就不领。没有那张纸片，我也要和你天长地久过下去。这是我没有说出口的誓言，我视我们的爱为生命。

　你的身体内部布满钢钉，那些钢钉镶嵌在你的骨头里面。我到后来才知道，花骨朵。每当天阴即将下雨的时候，你就会微皱眉头。我看着你骨肉酸疼，却帮不了你什么。你在我们同居后的第二天，才把那件事情告诉我。

　那件事你在心里埋藏了几年。

　你们家一共有四人，你父亲你母亲和你和你弟弟。那天，你父亲骑摩托车带着你和弟弟到集市上去赶集。你们三人共骑一辆摩托车。父亲驾驶，弟弟坐在中间，你坐在最后面。途中和一辆大货车迎头撞上。你被甩到路外面很远的地方，昏迷不醒。全身无数处骨折，医生说你身上的骨头成了一堆碎块。你左腿内侧，从大腿根部到踝骨那里没有肉，皮肉都被不知什么东西剐掉了，只剩下斑驳的骨头。

　但是你活下来了，你父亲和弟弟当场毙命。你 5 天后才醒来，在医院里住了 8 个月才出院。你身体里的骨头由许许多多的钢板和钢钉固定在一起。当你向我讲述那场惨烈车祸，我仿佛正身处地震当中。房屋倒塌，房梁砸下来，压在我身上。我体会到危急和绝望。但是你在微笑，镇定自若。你说交警认定父亲负事故全责。对方仍承担了你的医疗费，并赔付给你们 40 万块钱。养伤时你一直在考虑，如果车祸必然发生，那么，死者应该是你和父亲，而不是弟弟。因为父亲一向认为夹坐在摩托车中间是最为安全的位置。无论出现怎样的意外，弟弟都能得到最好的保护。恰恰坐在你那里即最外边才会不安全。从事后的结果来看，理应是你坐在弟弟的位置上，弟弟坐在你那里。如此说来，正是父亲杀死了弟弟。摩托车和大货车剧烈撞击之时，你被巨大的力量远远地甩了出去。父亲若是知道这种结果，他应该把弟弟放在后面。弟弟才

　12 岁，他不应该和父亲一起被碾碎。听你这么说，我知道你对父亲是有怨恨的。你是因为他的失误——或是因为他的误算——才莫名其妙地活了下来。

　8 个月后你回家，却发现奶奶和大伯介入了。他们联手把那 40 万块钱拿走了。他们强势，在当地还有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。你才 15 岁多一点，却不再是软弱的小姑娘。你和母亲吵闹，怪她窝囊。她太没用了，把父亲和弟弟拿命换来的钱给了别人。你母亲一生都这样，胆小怕事。她也怕你，怕你和她吵。于是她到深圳去打工，在那边另嫁了一个老头。你说你从来不想见那老头，一生都不想见他。

　老家里只有你，你收拾了简单的行装来到武汉。你想碰碰运气。你是坐长途公交车过来的，刚从车站出来，坐在街边歇歇。武汉不一定是你的最终目标，你还可以去其他地方。那会儿你并没有想好。接着是我回过头来和你搭讪，你说一看就知道我不是坏人。

　我不知道你的美丽和那场车祸有没有关系。能不能把车祸后的治疗和修复视作一场浩大的整容术？听你描述车祸，医生说你身体里是一堆骨头碎块。可是你的身材如此完美。我对你的身材着迷，也对你的脸蛋着迷。你没有告诉我，你的脸在车祸中有没有破碎。我也没有问你。但是在我的想象中是有疑问的。你脸上并没有防护物，既然你大腿上的皮肉全被剐掉了，你的脸岂能幸免？我曾就此问题打电话询问过你母亲，那时候你已不在。你母亲没有给我确切答案。我很后悔，你在的时候，我们可以坦承交谈的时候，我为什么没有当面向你提问？我可能是出于羞涩或难为情，或者我不愿意——我那么迷恋你的脸——却原来是再造出来的一张脸。我不愿意这样的结果被证实。其实又有什么呢？你的性格肯定因车祸改变了，你的侠气和决绝是从前就有的吗？ 不久，我们的孩子出生了，你为我生了个儿子。将近年关，我父亲在家大宴宾客。他是家族中的老大，他那个辈分的长子。家里来了六七桌客人，我父亲特爱面子。他们喝酒打麻将，还抽烟。你抱着儿子站在门外。风那么冷，会不会把娃儿吹感冒呢？我提醒你，还是进屋吧。你继续站在门外。我一向迁就你的倔强，心想外面就外面吧，反正时间不会很长。

　那天是正月初一，过了几天都没事。到了初六，娃儿突然呼吸急促。送到县城医院，很快病危。又火速送到武汉。心跳达到 200 多下。在武汉治疗半个月，花费十多万元。花骨朵那不是你的错。可你说娃要是不在了，你也不活。你可以从医院的顶楼跳下去。你就站在楼顶的边沿位置。在那里，你承认那天抱着娃儿站在外面，是在跟我赌气，跟我们全家赌气。你讨厌全家人热火朝天地打麻将。因为你赌气，结果罪孽和痛苦却落到娃儿头上。你无法原谅自己。

　我也手足无措，避着你把你母亲请来了。我觉得你情绪不够稳定，过分自责。母亲毕竟是你仅存于世的亲人，说不定能帮上我们。应我之请，她从深圳过来照顾你，照顾重病中的娃儿。正如你从前向我描述的那样，我发现她怕你，在你面前战战兢兢。这可能又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，我不应该把她叫到家里来。你很冷淡。对你母亲冷淡，也对我冷淡。你好像看穿了我的把戏。我并没有因为娃儿生病而责怪你，也没有谴责你。但是我叫来了你母亲，你认为这是我在变相惩罚你，发泄不满。我在玩花招，以这种巧妙方式告发你，向你母亲告发你无知、任性，为了赌气，居然置娃儿的生死于不顾。你认为我在向你母亲证明：你还没长大，没有资格做母亲。

　此时我在戒毒所里才恍然明白，我们的关系在那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不和的种子。你不能容忍我叫来你母亲。但是当时我不知道，我没有机会向你解释。你母亲没有待到娃儿出院就走了。你没和她告别。是我送她到武汉火车站。她要我对你好一点，对你要有耐心。她说你是个好女人，你比她好，比她勇敢。娃儿活蹦乱跳地出院了。现在他长得很好，比他的同龄孩子聪明，也比他们漂亮。他已经 4 岁多了，快 5 岁。他的长相漂亮极了，小脸儿和你一模一样。现在我相信你的脸不是再造的脸，它没有在那场车祸中破碎。

　你的脸原本就有那么漂亮花骨朵。否则我们的娃儿不会长成那个样子。他遗传了你的容颜，我为此感到欣慰。

　我在回忆往事，一直在回忆。可是我想起来的都是枝节，太过琐碎。我想不起大事，大事是什么？那些大事难道不是都隐藏在日常琐事里吗？ 这会儿我想和你说说戒毒所花骨朵，说说我此时的生活环境。你应该知道这些，我希望你知道有关我的所有事情。我想念你。我爱你。给你写信，既要说那些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情，也要说你所不知道的事情。这地方的前身是乡村坟地。长丰村坟地。戒毒所之前，最开始建的是劳教所。1997 年劳教所选址选在此处。据说第一任所长建所时，先烧香放鞭炮，再迁坟。2013 年废除劳教制度。2014 年就在劳教所原址上建起戒毒所。戒毒所正面，隔着一条马路就是监狱。戒毒所侧面是火葬场。每天早上天刚麻麻亮，就会响起哀乐和鞭炮声。死者被送进焚尸炉。焚尸炉的烟囱并不高。有风的日子里，黑色的烟雾吹到我们这里。也有烟灰飘过来，就像焚烧秸秆烧出的灰尘。我们闻到尸体的味道。院子里有花坛，有鱼池。鱼池里喂养着观赏鱼，鱼儿欢快地游着。即使不是观赏鱼，这里的鱼也不能吃。同伴们说，这些鱼吸收了太多骨灰。

　我有很多时间给你写信，才会不厌其烦地说得这么细。你会不会觉得我的环境不好——并因此为我担心？其实不必。我在这里挺好，闹中取静。外部环境只是名称有些吓人，跟我们没太大关系。管教干部对我们很好，就像老师对待学生，从不打骂我们。

　有个干警劳教所时期就在这里，闲聊时讲了个故事。说黄石有个 50 多岁的小偷在此劳教。他是惯偷，中过风，离异。平时要和他家人联系，他前妻和儿子都不理，甩包袱。可是此人打水时因地滑摔断了腿。这下他们都出现了。前妻和儿子请来律师打官司。劳教所为此赔付了 8 万块钱。本来要劳教 3 年，过一年就把他送回去了。送回去之前还把他的伤腿治好了，因为担心他家人拒收。学员家属中的确有这类无赖，他们就盼着出点什么事，然后前来扯皮。

　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花骨朵？我在里面过得挺好，我的体重好像还增加了一点，长胖了些。我给你写信，也给娃儿写。虽然他不认得字，我也写。等他长大了，他就能读到这些信了。你离开的时候娃儿还不到一岁，你想他吗？我们叫他小葱，小葱拌豆腐。葱葱。我给他写了很多信，都很短，不像写给你这么长。

　你离开后发生了很多事情花骨朵。我有时会想，我为什么要经受这种苦这种磨难？为什么？有时候又想，你离开了或许是好事，你没有机会见到我后来的样子，不会看到我像鬼一样活着，那样的话你会少去很多痛苦。但是我后来的事情和你的离开没有关系吗？如果你不离开我会那样吗？我不能那样想，不能为自己的软弱寻找根源和借口。你身体里有太多钢板钢钉，天阴的时候你还难受吗？ 娃儿好了以后，我们俩都像是脱了一层皮。尤其是你，刚刚从鬼门关闯了过来。我们不再去白沙洲卖菜。我和你商量，准备去温州投奔我的战友佟谷生。他是我最好的战友，在温州生意做得很大。之前他多次邀约我过去，我都没去。你建议我一个人去，你暂时不去。你的直觉是两个人一起太贸然了，没有回旋余地。我说不需要回旋。其实，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离不开你，不想和你分开。我意识到，娃儿生病似乎让我们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。害怕一旦分开，就不能再和你在一起。你犹豫着，经不住我反复劝说，这才答应跟我去。

　我们去见了佟谷生。原本的设想是我跟着他在外面跑，争取多挣些活钱。你就在他公司里安排个职位，拿固定工资。好多年没见面，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，好像就这么说定了。

　第二天我头疼得厉害。佟谷生过来跟我说，只能把你安排到温州下面的一个县里去。我问他为什么，他跟我说了实话。意思是他老婆说你太漂亮了，放在他身边，说不定他会打你主意。他说他老婆是个醋坛子，对漂亮女人有特别重的嫉妒心。他很抱歉。

　可是你是我妻子，他又是我那么铁的战友，怎么会对你有那种心思？那怎么可能！我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，他怎能做出那种事？ 佟谷生老婆不信任他。我问他，为什么不信任？他说因为老婆手上捏着他的把柄，而且还不止一个把柄。佟谷生承认他是个色鬼，被他老婆抓了几次现行。她说可以安排你，但是必须安排到下面县里去，远离温州市区。他们家族产业很大，在县里的山区里面还经营着一处旅游景点，专营索道观光和漂流。你被安排在景区里卖票。

　佟谷生走后，我征求你意见。你可以不去的。我估计你会拒绝，可是你说去。我说佟谷生是朋友，他老婆却不是，太不讲情义了。

　你很冷淡，特别特别冷淡。你冷冷地说，他老婆没错。

　可是佟谷生做不出那种事。

　你冷笑着问道，哪种事？ 他老婆说的呀，若把你放在他身边，没准他会打你主意。他断然做不出那种事。

　你这么肯定吗？要我说，他什么事都能做出来！

　我看着你，打了个寒战。我身上的汗毛直竖起来。

　后来我一直在想你这句话，你是不是具有非凡的直觉，一眼就能把人看穿看透？你看到了什么？一定有什么。当时你瞒着我。你对我隐瞒了什么？我不该把你带到温州，更不该把你送到温州下面的那个县里去。你在那里做了 7 个多月。在你不当班的时候你也去漂流，也坐索道。忽然有一天索道出事了。刚好，那天你不当班，传说你也在索道上面。公司修复了索道，没有人员伤亡。可是你却不在。你的私人物品都在，就是人没了。既然传说你在索道上面，那么出事的时候有可能把你摔死了。但是公司和警方都确认没有人员伤亡。他们还搜索了出事地点，没有任何消息。

　你消失了。我和佟谷生吵，和他老婆吵，怪罪他们把你弄没了。仔细想想，他们又没有责任。能怪他们什么？我报警，通过警方寻找你。他们有刑侦手段，可以看到你的 QQ 聊天记录。你在网上留下的痕迹，通过技术手段还原。文字和语音都可以查看。他们提到了一个名叫情天恨海的网友。你和他交流频繁，甚至有很肉麻的内容。自你消失后，你和情天恨海的 QQ 都没有活动迹象。警方分析，你可能在网恋。你为什么网恋？我没法接受这个，难道我们不相爱？我从来都认为我们是爱着的。我们的爱情是可以保证的。难道我错了？我是不是不理解你？我一向不理解女人吗？你还要什么？我被警方的推测击倒了。你和情天恨海聊天时隐约说到过宁德，宁德在福建。也隐约说到过六盘水，六盘水好像在贵州。这两个地方我都去了，警方没去，我去。

　我拿着你的照片在大街上询问行人，去酒店询问服务员。没人见过你。很多人都说你像明星。我又回到温州，我不回老家。我想，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又在温州出现。我千方百计挣钱，寄钱回去养父亲母亲，养葱葱。我在一家大公司里做保安，后升任保安队长。做保安是我的主业。我还有副业，替喝了酒的人做

　代驾。在出租屋里摆上麻将桌，供那些在娱乐场所上班的少爷公主们娱乐，我从中抽水钱。我还帮小区里的人上门修马桶，帮需要租房或卖房的人做中介。只要肯动脑子，只要能吃苦，不愁挣不到钱。我可以连轴转日夜不休息，就只为多挣点钱。我从没有那样操劳过。我愿意。日日夜夜碾压自己。花骨朵，因为我梦想着还能再找到你，没有钱我去哪里找你？我成了一架挣钱的机器，干活干活，活儿把我的时间塞得满满的。我不能有一丝缝隙，只要停下来我就会想到你。一想到你就有锥心刺骨的疼痛。

　就像现在，在戒毒所里，我仍然不能停下来。我给你写信花骨朵。我想象不到，如果不是没完没了地给你写信，如果停下来了我会不会疯掉。我没有寄信地址，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。可是有什么关系？收不到我也写。

　过两年我就出去了，出去了我再去找你。我和葱葱在等你花骨朵。我们等着你。无论你做过什么，我们都在等你。你做过什么我没有兴趣，只要你能回来就行了。你不用告诉我什么，只当是你出了趟远门。你出了趟远门，然后又回来了。

　说到这里，还没有说到我为什么会进来。我不碰麻果，不碰冰毒，怎么就进来了？我这就跟你说花骨朵，我没什么要瞒着你。前面说了，我又回到温州，在一家大公司做保安队长。我还有很多副业，辛苦挣钱。我不再和佟谷生联系，把他拉黑了。

　可是有一天他老婆来找我，她在我面前哭哭啼啼。我烦她，她穿着一身黑衣服。她说她怀疑，在你消失这件事上，她老公也就是我战友也就是佟谷生很可能参与进去了。他跟你是同伙，你们是同谋。

　我勃然大怒，恨不得揍她一顿。我问她有什么证据，如果说不出来，我要她好看。佟谷生以前说她是个醋坛子。醋坛子如何妒忌老公是她的事，可是她不能污辱你。

　她果真说不出证据，她只是怀疑。你刚刚消失，她就起了疑心，事情太蹊跷了。她没有对外张扬，只是私底下和佟谷生吵。他不认账，反过来骂她精神不正常。她分析说，这便是他反常的地方。以前无论她提到哪个女人，他都会服软，要么解释，要么认错。因为她有把柄，捏着他软肋。但是这次说到你，他却态度强硬。他们吵得很凶，又不能让外界知道。吵了很多次，翻各种旧账，直到他提出离婚。

　我说，你们离婚了吗？ 她说离了。

　我的确把自己封闭起来了，温州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都不知道。佟谷生老婆又分析说，还有第二个反常的地方，那便是离婚条件。佟谷生原本是个野心勃勃发展产业的人，可是他自己提出的条件却是只要现金。把他那份财产变现，折算成现金付给他。只要现金，哪怕少算一点也行。产业则留给她。

　你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？佟谷生的老婆问我。

　你别问我，我说。我的脊背发凉。

　然后，然后他不见了。我前夫也就是你战友——佟谷生他也失踪了，消失了。你能说这是偶然吗？离婚时，他提出只要现金，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。再往前推，从你带着她来到这里的时候，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。

　她说的“你”是我，说的“她”是你。她的意思是自从我把你带到温州，就会有这一天。

　他就是情天恨海吗？我问她知不知道情天恨海这个人。

　她说不知道。

　佟谷生上网吗？ 她说，上。

　他的网名叫什么呢？ 她还是不知道。

　我不信，我不相信。佟谷生老婆所说的话，完全是胡说八道。嫉妒烧坏了她的眼睛，烧坏了她的脑子，也烧坏了她的心灵。那些逻辑是她臆想出来的。即使你们真想怎样，也不至于费这么大劲。这得是多大的阴谋，或者说需要怎样周密的策划。除非你们想生生死死在一起，否则不会这样！

　是啊是啊，佟谷生的老婆大声叫着。他们就是要生生死死，生生死死在一起，难道你一点也看不出来吗？ 我真想拿个什么东西击爆她的脑袋，她怎么能把你和佟谷生放在一块儿说？她污辱了你，也污辱了我。佟谷生就是个色鬼。怎么可能？怎么可能！

　这么说你还是不了解他。她说，我知道佟谷生是怎样一个人。

　我把她赶走了花骨朵，我把这个不吉的黑衣女人赶走了。她在说混话，胡言乱语。这会儿想起那些话，我还会觉得恶心。她所说的话不是真的，对吧花骨朵？你一定要回答我花骨朵，不是，不是真的！

　一帮少爷公主在我的出租屋里打麻将。我照例在凌晨四五点钟过去，那时候他们即将散场，我去抽水钱。

　他们正在嗨，吸麻果。就像平时那样，他们又说，老板也嗨吗？ 我说好吧，也跟你们嗨一次吧。今天就不抽你们的水钱了。

　花骨朵我就是这样染上的。后悔吗？说后悔有什么意义？若不是佟谷生的老婆对我说了那番话，我不会走到这一步。这么说你能原谅我吗？或者对我稍有几分体恤之情？但是即便如此，能减轻我的罪责吗？不能，我只能独自承受。

　我给葱葱写信，从没说我在戒毒所戒毒。不是没有勇气，而是我不想让他恨我，不想他长大后瞧不起我。我说，我在外地做生意。我还跟他说，你出国了。你在国外，过几年就会回来。葱葱现在不认识字，他还不到 5 岁，快到了。等到他能读懂这些信的时候，你就回来了，是吧花骨朵？你要记住我的话，记得帮我圆上谎啊。

　戒毒所里有会见日，每月 15 日就是。那天，有时是父亲有时是母亲来看我。他们分开来，从没一起来过。他们瞒着葱葱，带来的都是好消息，葱葱在一天天长大。他们给我看他的照片，他的视频。

　佟谷生的老婆，不对，应该是他的前妻也来看过我两次。她告诉我，佟谷生仍然杳无音信。我想，她来告诉我这些，大概是想从我这里探听你的信息。我没告诉她什么。事实上我什么都不知道。可是，尽管我确实不知道你身在何处，我也没对她说我不知道。

　我请她不要来看我，她再也没来。

　对了，还有你母亲，她和我们彻底失去了联系。她在深圳的那个电话号码很早就打不通了。她也没有通过别的什么来联络我们。我的岳母，我只和她见过一次，那还是在葱葱生病的时候。给你写信，什么都能想起来。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花骨朵，当时我们并没有领取结婚证。你说无须领，我们就没领。如此说来，我其实并不能算是你丈夫，你也不能算是我妻子。写到这里，我的心又一阵剧痛。

　这封信还没写完，我要一直写下去，估计要到我走出戒毒所的那一天才会结束。我先把这部分给那个人吧。那个人是个作家，他说正在写一本名叫《会见日》的书。他也很难找到你。好吧，我希望能把这封信放在他的书里。那么，你能看到这本书吗花骨朵？ 责任编辑

　林东涵